有关“老、病、死”的闲言碎语

       “你看，老头子的动作慢吞吞慢吞吞，我年轻的时总觉得是装出来的！”一次木心又跟我这样地说笑。说时，他才六十几岁，正和我在街上健步走着。“是啊是啊！”我爆笑。如今先生举止愈发迟缓了。我忘记了这番话——后来他给写成俳句了——此刻想起他吞声嬉笑到躬下身子的模样，现在他连这含胸痛笑的力气也没有了。

       上面这段，语出陈丹青《守护与送别——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》一文。读至此处，许多回忆涌上心头，于是不免提笔写下这些东西了。

       在我与祖父和平共处聊天的最后几个寒假（春节假期）里，（那时的我，暑期是不回家的，非遇特殊事情，中间更是不回了。）那时祖父已是耄耋之年，但身子骨还硬朗，思维清晰，日常起居不大需要人服侍。平日少有客来，便只有祖孙二人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想起什么就聊些什么了。

       很多时候，祖父将同一个故事重复着谈来讲去，有几个还是他从我带回去的书中读到的。起初我也很厌烦，总想着拐到新话题去。但总不能经常中间打断，所以后来他每讲一次，我就换一个角度来理解那个故事。如此往往也有一些新发现。

       无可避免的，在我们的聊天中会谈到老年和死亡。古来有《老来难》一篇诗文，并有将诗句连成线条绘作一拄拐老人的的图像刊印散布。看着眼前祖父健康的老人形象，常很难将那篇文字具象化。也许，是我正年轻，垂暮尚且遥远的缘故吧。许多村中老人的名字经常出现在祖父口中，因我常年在外，又与村人不甚联络，所以总不能和真人对上号。老人们晚景各别、死相迥异。我们常用死（时情景）的好与不好来概括、总结。言而总之，死得好的没有几个。

       前院的邻居，睡梦中辞世，村人多以善终解读。可祖父告诉我，按照教典，这种死并不算是好死。因为在那种情况下，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已死亡，会因未留遗言、眷恋亲人等等原因而盘桓不去，障碍轮回。又，有老两口，某日欢欢喜喜的吃罢晚饭，老婆婆说：“呀，有点不舒服，要不你给洗一次锅吧。”“好呀，”老爷子痛快的答应，下炕收拾。洗涮完毕，准备呼唤老伴儿时，才发现坐在炕头的老婆婆已悄然离世。这种是清清爽爽走的，最起码还是人天善道。

       讲述的除去此类的其他事例，我归纳为老年的生存智慧，一种很凄凉、无奈的智慧。有老人非常想吃一口雪糕，拿出一块钱给小孙子，说“买两根雪糕，你一根，给爷爷一根”。因为若没有小孩的一份，他是决计吃不到雪糕的。另一个事例就更没法说了，老人渴了想喝水，可是没有人给倒，自己又躺炕上起不了身，于是越想越不是滋味，摸出绳子一类的东西，一头套脖子上，另一头栓枕头上（农村老人的枕头既大且重），把枕头推落炕沿，就此了结了余生。

       当然，还是有一些平生德行不错的人，老年生活还是说得过去的。但在一些小枝节上，也就不好说了。

       祖父身边有个小炕桌，是老人家自己用木板钉就的。桌上有摆几个橘子、花生一类的吃食，以招待来客，虽然他们不见得会去吃。某次指着花生对我说：“这就是个样子。其实爷爷早就咬不动了。”当晚，我取了花生、瓜子，剥仁，细细碾做粉末，翌日，祖父一边泯着，一边高兴的说“这下，爷爷也算吃到花生了。”闻听此言，我眼泪几欲夺眶而出，但强行忍住了。

       同是佛教徒，我们对死亡都能看开，不敢说已豁达，但也不会那么不舍。哲学，是一个人学会与自我对话，学习面对死亡的学问。佛陀的教言中，更是说的中肯和详尽。祖孙二人都有各自所发的誓愿。祖父的是“临死走的好一点，不要有病苦，不要拖累别人”；我的呢，在一次病痛中，脑海中蹦出来的语句是“愿我临终无障碍”。可说意思都差不多。后来四姑告诉我老人走时的情景，算是得偿所愿了。

       农村的养老现状堪忧，城市也好不到那里去。在对待老人的问题上，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。这在纪录片《人世间》、季羡林先生《留德十年》中可看出一二。祖父说即便是寺院中也是一样。德行好、有修证的僧人年老之后还好一些，普通僧人就难说了。不过呢，生归丛林死归塔，心里有寄托而少牵挂，“有佛的光明（荫庇），终究要好一些。（体光老和尚语）”

       人们大多喜欢年轻而恐惧、厌恶年老，乃至有人逢婚宴必去，逢白事、探望病人一概拒绝的，就有些过头了，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。

       上周，回公司参加体检，在医院6楼——行政办公区和体检中心。B超门口排着长队，看着人太多，有护工（？）随机领了几人转去4楼插空做B超。此时，我才意识到这是在医院。刚才所见都是健康人（起码看起来是），现在看到的，等候区或坐或站着病人家属，形神各异，愁苦的居多，所谓的“病气”都似乎能看得见，充斥着整个空间。我左边，移动病床上的病人用脏兮兮的薄被紧紧地包裹着，不见头脚，使我一度以为只是一床被褥而已，但其明显的人形告诉我里面确实有人，虽然无声无息。我右边，也是一移动病床，幸好无薄被裹身，只有瘦小的老人仰面平躺，干枯的双手紧握护栏。床边似乎站立着老人的子女，眼神却望向别处，留老人一人独自看着晦暗的顶棚，间或动一动身体。

       猛然有护士喊我的名字，忙回过神跟了进去。一边脱去外套，一边按照指示向床上躺去。忽有护士推门而入，说有车祸，需对伤员立即检查，医生迟疑了一下，回应说先把这个人做完（指我，“做完”？）。于是我的动作更配合了。

       曾遇到一个架子工，就是高楼施工中搭设外围防护架的那种工种。其他工友常常揶揄他，而他少有回应，只专心手边的事。他们告诉我，那个人烟酒不沾，不结婚，攒钱。老了干不动了，把钱全拿给养老院。

我们，到底是为了什么，而来到这个世上呢？